记林若山

温馨提示:本文系虚构创作,文内一切地点、人物、事件都为虚构,并为文学效果有刻意的夸张和改写,与现实中一切个体和集体无强关联。

1

淬阳中学虽是市里最好的中学,可终究受到资源的限制,难以与发达区的强校们匹敌;每每看着别校出了七八个清华北大,而淬阳的却屈指可数,校领导们总急红了眼,但也无可奈何。唯有信息学竞赛是能给淬阳一点聊胜于无的希望的:因为它一年总能出一两个省队,而进了省队的学生,就是清华北大的预备军。因此,淬阳把信息学竞赛视如拱璧,绞尽脑汁地要把市内所有初中搞信息学竞赛的选手收入囊中。

林若山便是其中的一员。听学校讲,若山是在信息学竞赛小有建树的同学,但文化课成绩不怎么优秀,中考离录取线还差了二三十分,所以就被分到了普通班去。我恰巧做了若山的班主任,故而他们提前与我交代,希望我能多多照顾他。

在班会上,我第一次见到了他。若山的个头偏矮,身体瘦弱,不戴眼镜,只是在教室的一角默默地沉思着,不怎么起眼。我环视教室,与他对视时却发现他的眼神极为锐利,黑色的瞳孔里好似射出了看不见的白光,刺眼得令人畏惧。不是怒目圆睁,也不是悲天悯人,更像是一只离群的狼,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者的固执和决绝。我对若山的印象,瞬时便由“考不上淬阳的学生”彻底改观了。

但他只是坐着,沉思着,一言不发。

2

经了一个多学期的相处,我对若山也有了比较丰富的认识。

若山仍旧是沉默寡言,无论对同学还是老师都是如此。不过班里倒有两三个男生愿意和他相处,相处久了,他似乎也开朗了不少,至少他的微笑是越来越常见了。

机房——就是信息学竞赛训练用的电脑室——他总常去,作业因此欠了不少,但我也谅解(这是淬阳信竞生的常态),其余老师说了几次便也不理了。至于考试成绩呢,考了几次试,也能在年级里排上三四百名。看了看他的数学试卷,他能力并不差,可却总在各种细节上丢分,含冤挂到了五六百名。

高一下学期,他停了一个月的课准备省队选拔,最终没有进;他便突然知道时间紧迫了,因而向我申请能多些停课。我不过一介老师,有什么权力同意他停课呢?于是他便去找级长,找校长,最后学校和家长折中,同意他比赛前夕停一两个月的课。

之后他便全身心投入到竞赛里去了,作业几乎不写,上课也很少听。我是忧心忡忡的:他要是竞赛失利了,怎么办呢?但一想到以前垫底的同学高三逆袭 211 的事迹,我就不打算给他增扰了。之后的若山就更少活跃了,我只能偶尔从信息学竞赛的教练那里打听到他的一些事情。

好在他进了省队,四年的工夫没有白费,按学校的话讲,便是一只脚迈进了清华北大。他从省队选拔赛凯旋回来,没来得及休息,便又写了另一份停课申请,动身前往国赛了。

3

再见到若山,已经是高三开学了。淬阳的公众号发布了国赛凯旋的贺文,合影上却竟没有若山,我惶恐地找了教练,问问他比赛的情况。

“他这次啊,唉……他考砸了,只拿了铜牌。都不知道他怎么搞的,第一天居然把文件放错位置了,结果就一分没有。第二天他本来出来,和我说,应该还是有银牌的,可结果一出分,他却又挂了,最后就拿了块铜牌。……他要是没放错,肯定就有银牌了,怎么会这样呢?”

“清北啊?……我们去找了清北,他们都不要他。不过也还好,复旦好像还愿意要他,给了他降六十分。这个还算轻松了,我也给他做了一点思想工作,他应该还是可以接受的。”

“他颁奖那天自己一个人待在宿舍里,还是赫牧林帮他拿的奖。他也没去参加省队合影,回到学校,学校找他重新合影,他也不肯。……唉!怎么会这样呢?”

若山很失落。同学找他询问比赛的情况,他只是应付着答了句“还行”,然后又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。作业总算写了,课也总算听了,可有时还是会心不在焉,大体还在挂念着那块没能拿到的银牌吧。上了两周后,若山请了一周的假,说是要在家听网课,后来又回来,说网课听不下去。学校有心理老师,他却总固执地不愿去,只是自艾。

我后来实在坐不下去,便找他谈话,谈了十几分钟。他只是低着头,像一个犯错的孩子,一言不发;我才突然感觉到他的渺小了。他从办公室挪出去的时候像是失了神的,不停地眨着眼,喃喃地说:“本来……”

若山高二放弃了很多的课,开学考自然考到八百多名;不过随着一轮复习的进行,他的成绩也就慢慢上来了,七百名、五百名、四百名、三百名,离复旦的门也越来越近了。他也不再挂念失去的银牌和清北了(至少看起来如此的),眼里又迸射出刺眼的光来,变得像从前那样冷静沉着、坚定决绝了。我很高兴,以为若山从此振奋了,校领导也说:“今年我们要多一个复旦了!”

一切都很光明,就连树上叫着的乌鸦也多了几分神气。

4

直到五月。

强基计划公布,所有人都傻了眼:自招没了!若山的铜牌成了一块破铜烂铁,签的约也变成了一张废纸。大家都慌张起来,说:若山要达到那么高的入围线,怎么可能?况且不是有“三年早知道”吗?

然而政策的确是公布了,白纸黑字地公布了;并且在高考的前夕。

此后的若山便一蹶不振。他眼里的高光全飘散了,像一团浑浊的死水,了无生趣;遇到不知真相的朋友和他开玩笑说“去了清华记得给我寄信”,他也只是低着头走开。久而久之,他甚至都开始怕见熟人了:在路上看见以前初中的同学,便像老鼠似地慌忙溜走,生怕他们认出窘迫的自己。成绩呢,不过是没有退步。

我又找他谈话了,可这回他一句都没有在听,我只能让他回教室去。

而就在高考前的第二周,当我坐在办公室备课的时候,接到了宿管老师的电话:“若山在宿舍和人打架了!”听完,我立刻放下手里的笔,疾跑向高三的宿舍楼。

等我到达现场的时候,若山正一个人蹲在地板上嚎啕着,像一匹受伤的狼,咬牙切齿地发出悲怨的长号。许许多多的同学们都围在他的周围,都与他隔了半米多的距离,默默地站着,看着他。所有人都愣住了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似乎都没见过若山如此歇斯底里的样子。

“我和他说了几句,他没听,还打了我一下,不让我靠近。”新来的宿管老师摇了摇头,似乎也没有什么对策。

我靠上前,向若山伸出手去。若山转过头,看见我,哭声竟慢慢变小了,最后抹了眼泪,向我伸出他纤细的手。我握住他的手,硬是把他提了起来。他的手脆弱得像一张浸了水的纸,身体也几乎没有了力气,在我的搀扶下到了值班室。

作为惩罚,若山被请了家长,停了一天的课,直至高考前都只能走读;我也被严厉苛责了。第三天看到若山的时候,他越发地沉默寡言了,也不再怕人了,只是像行将就木的老人,自顾自地走着。

所有人也就不再提起他:校长,老师,同学。

我也便知道:林若山,是作了所谓“公平”“正义”的祭品了!

5

高考之后,班里有两个同学没有登记成绩和院校,若山便是其中的一个。我给他发了微信,没有回复;从同学那里打听,得到的全是“不熟”或“不知道”;学校最终公布的高考录取榜上,也找不到若山的名字。倒是不知从哪里传出一些传言,有人说若山考砸到连 211 都没有了;有人说若山考上了华科,只是觉得惭愧不想申报;还有人说,若山是去了某某中学复读了(淬阳中学是公办学校,不能收复读生的)。可是次年的某某中学的榜上,我依然没有见若山的名字,此后也再没有见到。

我感到怅然,又突然想:要不去网上搜搜吧,指不定能有若山的消息呢?

我便搜索,可搜了许久,竟找不到一点关于若山的文章。去找了淬阳的公众号,竟连先前关于若山的报道也更改了,找不到若山的影子。而就在我即将放弃的时候,搜索页面密密麻麻的图片里,却突然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
我点开来仔细地看,那正是若山初三时获奖的照片,图上的若山正捧着一张金裱的奖状,与初次相见时并无两异。若山依旧是那样瘦,那样矮,黑色的瞳孔里好似射出了看不见的白光,刺眼得令人畏惧。不是怒目圆睁,也不是怅然神伤,更像是一只离群的狼,一位载誉归来又整装待发的将军;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者的固执和决绝,预备着要以自己坚毅的追求,为追求真理和梦想而不懈奋斗。

正在此时——

“铃——”

我才记起来,今天是新学期的伊始。

我走进教室,教室里全是新的面孔,同学们都神采奕奕地互相打趣着,带着少年少女们特有的朝气。我站到讲台,再次重复了讲过数次的开场白。

地球还是在转。

淬阳迎来了新的一天。

作者

Tsukimaru Oshawott

发布于

2021-09-05

更新于

2023-06-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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